多元历史主义

小说的艺术 by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

2018-6-30 12:35

  多元历史主义


  布洛赫在说到自己的小说时拒绝“心理”小说的美学,而提出他称为“认识论”或者“多元历史主义”的小说与之对抗。我认为主要是第二种叫法没有选好,让我们迷失了方向。布洛赫的同胞阿达尔贝特·施蒂弗特,奥地利散文的奠基者,以他的小说《晚来的夏日》(一八五七年,也就是出版《包法利夫人》那伟大的一年)写下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多元历史主义”小说。这部小说其实是很有名的,尼采还把它列为四部最伟大的德语散文著作之一。对我来说,这部小说几乎不忍卒读:我们在里面学到许多关于地质学、植物学、动物学,关于所有的手工艺,关于绘画以及关于建筑的东西,但人以及人类的处境则完全处于这部庞大、渊博的百科全书的边缘。正因为它的“多元历史主义”,这部小说完全缺乏小说的特性。


  而布洛赫的情况就不同了。他一直在追寻“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但他知道约定俗成的形式(只建立在一个人物的经历上,仅仅满足于对这一经历的简单叙述)局限了小说,弱化了它的认知能力。他也知道小说有一种非凡的融合能力:诗歌与哲学都无法融合小说,小说则既能融合诗歌,又能融合哲学,而且毫不丧失它特有的本性(只要想想拉伯雷和塞万提斯就可以了),这正是因为小说有包容其他种类、吸收哲学与科学知识的倾向。所以,从布洛赫的角度来看,“多元历史主义”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运用所有智力手段和所有诗性形式去照亮“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人的存在。


  这一点,当然意味着要对小说的形式进行深刻的变革。


  未完成


  在此我打算谈谈非常个人的看法:《梦游者》最后一部小说(《胡格瑙或现实主义》)的综合倾向以及形式变革都被推到了极致,它一方面让我欣赏,让我感到有趣,另一方面也让我有些不满意:


  ——“多元历史主义”意图需要一种省略的技巧,而这种技巧布洛赫没有找到;整个结构的清晰性因之受到影响;


  ——不同的元素(诗句,叙述,格言,报道,随笔)还只是罗列在一起,而非真正地衔接成一个“复调的”整体;


  ——关于价值贬值的那篇精彩随笔虽然是以一个人物所写的文字出现的,但还很容易被看作是作者的想法,从而被视为是小说的真理所在,是对小说的总结,代表了小说的观点,因此,有损于小说空间不可或缺的相对性。


  所有伟大的作品(而且正因其伟大)都有未完成的一面。布洛赫启发我们的,不光是他所完善了的,还有他力求达到而未能达到的。他作品未完成的一面可以让我们理解种种必要性:一、一种彻底的简洁的新艺术(可以包容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而不失去结构上的清晰性);二、一种小说对位法的新艺术(可以将哲学、叙述和梦幻联成同一种音乐);三、一种小说特有的随笔艺术(也就是说并不企图带来一种必然的天条,而仍然是假设性的、游戏式的,或者是讽刺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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