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于因果关系之上

小说的艺术 by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

2018-6-30 12:34

  超越于因果关系之上


  在列文的庄园,一男一女相遇了,两个孤独、忧郁的人。他们相互间有好感,暗中希望能将两人的生活结合到一起。他们只等着能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以相互表白。有一天他们终于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同处一个小树林。他们在那里采蘑菇。两人内心都很激动,一言不发,知道时机来了,不要让它溜走。当时他们已经静默了很久,女人突然开始说起蘑菇来了。这完全是“违背她意愿的,意想不到的”。随后,又是一阵静默,男人掂量着字眼想表白,可是他没有谈爱情,“出于一种意想不到的冲动”……他也跟她谈起蘑菇来。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还在谈着蘑菇,一点办法也没有,心中充满了绝望,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谈到爱情了。


  回去之后,男人对自己说,他之所以没有谈爱情是因为他死去的情妇,他无法背叛对她的追忆。但我们清楚知道:这并非真正的理由,他找它出来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安慰自己?是的。因为失去爱情总得有个理由。如果毫无理由地失去,那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这段非常美的小片断仿佛是《安娜·卡列宁娜》最伟大的成就的一个缩影:即表现人类行动无因果关系的、不可预知的、甚至神秘的一面。


  什么是行动:这是小说永恒的问题,可以说是它的构成性问题。一个决定是如何产生的?一个决定如何转换成行动,一系列的行动又如何联在一起,成为一种经历?


  以往的小说家试着从生活陌生、混乱的材料中抽出一根清晰、理性的线来;从他们的视野来看,理性上可以把握的动机产生行动,这一行动又引出另一行动。所谓经历就是一系列行动因果关系明晰的链接。


  维特爱上了他朋友的妻子。他不能背叛朋友,他又不能放弃他的爱,所以他自杀。这自杀就像一道数学方程式一样明晰。


  但安娜·卡列宁娜为什么自杀呢?


  不谈情说爱而大谈蘑菇的男人试图相信那是因为他对已经去世的情人的依恋。我们如果为安娜的行动找出些理由来,也会跟那个理由一样没有价值。确实,人们蔑视她,可她难道不可以反过来蔑视他们?不让她去看她的儿子,可这难道是一个无法挽救、没有出路的处境?沃伦斯基确实已经有些失落,可说到底,他不还是爱着她的?


  而且,安娜到火车站不是为了自杀。她是来找沃伦斯基的。她没有作出决定就卧轨自尽了。应当说是决定抓住了安娜。决定突如其来地抓住了安娜。跟那位想谈爱情却谈起了蘑菇的男人一样,安娜是“出于一种意想不到的冲动”才这么做的。这并不意味着她这么做没有意义。只是这一意义处于从理性上可以把握的因果关系之外。托尔斯泰不得不用了乔伊斯式的内心独白(这在小说史上是第一次)来重建由不可捉摸的冲动、转瞬即逝的感觉、零零碎碎的思考组成的微妙整体,以便让我们看到安娜的灵魂所走的自杀之路。


  到了安娜这里,我们已远离维特,也远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基里洛夫。基里洛夫自杀是因为一些非常明确的利益,是一些描写得非常清楚的情节让他这样做的。他的行动,虽然是疯狂的,却是有理性、有意识的,是有预谋、思考过的。基里洛夫的性格完全建立在他奇特的自杀哲学上,而他的行动只是他想法的完全符合逻辑的延伸。


  陀思妥耶夫斯基抓住了理性的疯狂,这一理性顽固地要按自己的逻辑走到底。托尔斯泰探究的领域正好相反:他揭示非逻辑、非理性的介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他。对托尔斯泰的参照将布洛赫放置到了欧洲小说一个伟大的探索背景之中:探索非理性在我们的决定中、在我们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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