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

小说的艺术 by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

2018-6-30 12:30



  在一个已经成为陷阱的世界中,究竟一个人的可能性有哪些?


  想要回答,就必须先对什么是世界有个概念。必须先有一个本体论上的假设。


  卡夫卡眼中的世界:一个官僚主义化的世界。官僚并非众多社会现象中的一个,而是世界的本质。


  正是在这一点上,在难以解读的卡夫卡与深受大众喜爱的哈谢克之间有着相似性(奇怪的、令人意想不到的相似性)。哈谢克在《好兵帅克》中并不将军队(以一个现实主义者的手法,以一个社会批评家的手法)描绘成奥匈社会中的一个阶层,而是视之为世界的现代模式。跟卡夫卡笔下的法庭一样,哈谢克笔下的军队只是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一个军队兼行政机构,在这里,古代军队里的品德(勇气、计谋、矫健)都已没有什么用处。


  哈谢克笔下军队里的官僚主义者都很愚蠢;卡夫卡笔下那些官僚主义者既学究又荒诞的逻辑也毫无智慧可言。在卡夫卡那里,愚蠢蒙上了神秘的大衣,装得像是形而上的寓言。这一表面上的形而上寓言令人生畏。约瑟夫·K透过它的种种勾当以及无法听懂的话,不惜任何代价地试图辨出一种意义。因为假如说被判处死刑是可怕的,那么没有任何来由就被判处死刑更是无法忍受的,就像是一个无意义的牺牲品。K于是承认自己有罪,千方百计地想他错在哪里。在最后一章,他挡住了市里警察的视线(他们本来可以救他一命的),不让他们看到两个刽子手,而且在他死前的几秒钟,他还在埋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掐死自己,好免得他们脏了手。


  帅克跟K正好相反。他总是模仿他周围的世界(愚蠢的世界),模仿得那么像,以至于没有人可以知道他是否真傻。他之所以如此轻而易举(而且带着那么大的快乐!)就跟统治秩序合拍,不是因为他在它身上看到了什么意义,而是因为他从中看不到任何意义。他自娱自乐,也让别人乐,并通过愈演愈烈的亦步亦趋,将世界转化成了一个惟一的、巨大的玩笑。


  (我们曾见过现代世界极权的、共产主义的模式,我们都知道以上这两种态度,表面上好像不自然,是文学化的、夸张的,其实是再真实不过的;我们的生活空间一方面受到了K的可能性的限制,另一方面则受到了帅克的可能性的限制,也就是说:我们生活空间的一极是跟权力的同化,甚至受害者跟自己的刽子手产生默契,另一极则是对权力的拒不接受,其方式就是不把任何事当回事;也就是说:我们曾经生活在绝对严肃——K——与绝对不严肃——帅克——之间的空间。)


  那么布洛赫呢?他的本体论假设是什么?


  世界是价值(源于中世纪的价值)贬值的进程,这一进程绵延现代的四个世纪,是现代的本质。


  面对这样一种进程,人的可能性有哪些?


  布洛赫发现有三种:帕斯诺夫的可能性,埃施的可能性,胡格瑙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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