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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 by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

2018-6-30 12:20

  小说的道路就像是跟现代齐头并进的历史。假如我回过头去,去看这整条道路,它让我觉得惊人的短暂而封闭。难道不就是堂吉诃德本人在三个世纪的旅行之后,换上了土地测量员的行头,回到了家乡的村庄?他原来出发去寻找冒险,而现在,在这个城堡下的村庄中,他已别无选择。冒险是强加于他的,是由于在他的档案中出现一个错误,从而跟管理部门有了无聊的争执。怎么回事,在三个世纪之后,小说中冒险这一头号大主题怎么了?难道它已成了对自己的滑稽模仿?这说明了什么?难道小说的道路最后以悖论告终?


  是的,我们可以这么认为。而且悖论不止一个,悖论有许多。《好兵帅克》可能是最后一部伟大的通俗小说。这部喜剧小说同时又是一部战争小说,故事发生在军队,发生在前线,这一点难道不奇怪吗?战争和它的残酷到底怎么了,竟然变成了提供笑料的题材?


  在荷马那里,在托尔斯泰那里,战争具有一种完全可以理解的意义:打仗或是为了得到美丽的海伦,或是为了捍卫俄罗斯。帅克与他的伙伴向前线挺进,却不知道是为着什么,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对此根本就不感兴趣。


  那到底什么是一场战争的动机,假如既非海伦又非祖国?仅仅是出于一种想确证自己力量的力量?也即后来海德格尔所说的“意志之意志”?然而,这种东西不是在古往今来所有战争后面都存在着吗?当然是的。但在这里,在哈谢克笔下,这种东西甚至都不试着通过一种稍微理性的调子来加以掩饰。没有人相信宣传的胡说八道,甚至发布宣传的人也不相信。这种力量是赤裸裸的,就像在卡夫卡的小说中一样赤裸。事实上,法庭处决K,没有任何好处,同样,城堡搅乱土地测量员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好处。为什么昨日的德国,今日的俄国,想要统治世界?为了更富裕吗?为了更幸福吗?不是。这种力量的进攻性完全没有利益性;没有动机;它只想体现它的意志;是纯粹的非理性。


  所以卡夫卡与哈谢克让我们面对这一巨大的悖论:在现代,笛卡尔的理性将从中世纪继承下来的价值观一个个全部腐蚀殆尽。但是,正当理性大获全胜之际,纯粹的非理性(也就是只想体现其意志的力量)占据了世界的舞台,因为再没有任何被普遍接受的价值体系可以阻挡它。


  这一悖论在赫尔曼·布洛赫的《梦游者》中得到了出色的揭示,它是我喜欢称为终极悖论的悖论之一。还有别的终极悖论。比如:现代一直孕育着梦想,梦想人类在被分为各个不同的文明之后,终有一天可以找到一体性,并随之找到永恒的和平。今天,地球的历史终于形成了一个不可分的整体,但却是战争,游动的、无休止的战争,在实现并保证这一长期以来为人所梦想的人类的一体性。人类的一体性意味着:在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人可以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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