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野草》读后感以悲歌作证

鲁迅散文集 by 鲁迅

2018-9-9 21:50

  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所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

  卡夫卡·题记

  (一)

  1924至1926。中国。军阀统治盘踞北京;南方革命势力发展。工人运动兴起;学生风潮涌动。女师大事件。“三·一八”惨案。国难民苦,水深火热。

  鲁迅本人。与胡适、陈西滢展开激烈论战。支持学生爱国运动。通过法律手段与章士钊正面斗争。兄弟决裂,家庭变故,搬出故居。逢遇迟到的爱情,已死仍在的婚姻带来舆论压力。内外交困,创痛深沉。

  《野草》即于此段时间诞生。西三条胡同先生的家中,夜来一灯如豆,先生枯瘦的手,握笔,划过生命严包密裹的谎言与假象,剖开自身重重外物,直至入骨入心。那一刻有破空之一声嗤嗤作响。那段时间,先生译俄国文艺理论,译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但不知先生可曾于灯下遭遇卡夫卡,遭遇题记那一段话。我觉得,那是先生真实写照。倘若这两颗灵魂真能相遇,当是相视无言,莫逆于心。

  以袒露捕捉希望。以记录对抗绝望。

  如果没有另一只手的草草记录,人其实是挡不开绝望的。筱敏如是说。

  (二)

  飞扬的极致的惨烈与欢喜却包含于彷徨、困顿、苦闷与重重不确定之中。然而一一团一迷雾终必掩不住光芒隐隐。

  这就是《野草》。

  矛盾是所有闪光的结点。

  新的不一定就是最可歌颂的,旧的也不是;希望并不是最光辉的,绝望也不是;对于未来的大光明的呐喊与坚持并非最令人叹讶的,孤注一掷的弃绝也不是。野草之成其奇葩,只在于其希望与绝望交锋之际的瞬间火花,两种最尖锐部分带着震慑天地的嘶鸣的碰撞,哪怕不能说是光耀千古,至少可以照彻人心暂时都是好的。

  以希望挽救绝望。以绝望击溃希望。

  先生在这样的矛盾里走。《野草》便也在这样的两难里生长、蔓延。如果说《呐喊》是灵魂在密封的境地里忍无可忍的喊叫,《彷徨》是孤独的心在战斗间隙的回味与思考,《朝花夕拾》是对童年所遗忘的火种与梦想的回忆,那么《野草》则有其截然不同的内蕴。《野草》之中,“思想震荡飞动,矛盾尖锐复杂,新与旧,生与死在激烈搏斗。”(1)《野草》一书,便是鲁迅自身性*格与思想碰撞的产物,“方生与未死,今天与明天,前进与倒退,希望与绝望,灵与肉,友与敌,都交织在了一起,它构成了《野草》主体与主题”。(2)

  “于浩歌狂一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墓碣文》)对于世界,先生可以冷酷地作最本质的剖析,可以看见背后的“深渊”与“无所有”。然而对自身,先生无法理清。他要反抗绝望,但这本身就是悖反的,“既已绝望,又何必反抗;如决心反抗,则说明并未绝望。”(3)

  《影的告别》也是在挽留与割舍之间的两难,然而人与影终究是无法分离的,这只是一个悖反常理的假设。且矛盾的思想在纸上交战中又会产生新的矛盾。舍弃之后又如何?去向何方?所有的境地似乎都无可选择,只有被选择。“然而黑暗又会吞没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影的告别》)

  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只知道有大碰撞,方有其大气象。所谓先逢绝境,后出绝唱。鲁迅写此书时虽并未真至绝境,然而四方的压力与内心的焦灼,外部世界的逼迫与内部世界的冲突混乱,特别时对于自身的过去、现在、未来,自己思想中的黑暗与光明,难以分辨,难以确定却步,即为浓雾所没;后退,便为莫名的黑暗或光明所大压迫;乃至于向前,也是虚空一片这一切,已经为他构建了-阴-云密布的命运平台。然后可以有勇士奋起而击之,天翻地覆,风云变色*,其间传来的,是悲凉高越的心音。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

  (三)

  写作并不仅仅是描述和是客观的记录,而更加是挖掘,是十指鲜血淋一漓的撕一裂与开凿,正如野草的生长不止是为了蔓延乃至充斥天地,不止是为了昭示生命的过程生存,遭践踏遭删刈,死亡,腐朽不止如此。还为了烧毁自身,并以此烧毁一整个荒谬黑暗的外界。将死亡带给所有,以毁坏换取更新。等待一个契机,“熔岩一旦喷一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腐朽。”(《题辞》)

  先生以《野草》,照见人世间黑暗中喷一涌的炽一热的血,照见人的虚伪与自欺;更重要的是,以此书照见自己,反思已逝的历程,剥离生活中的遮蔽,袒露自我的内心。

  拷问自己是一个艰难的历程,因为随时会有与生俱来的趋往安全的本性*促使人回避。而选择的权利是存在的,并且只属于个体本身,对自身灵魂的参照与剖析和旁人并无多大干系也并不为外界所左右。因而此时的拷问,除了勇气,还需要过人的毅力去坚持,把陈年伤疤一块块剥离。“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4)这种不留情面的解剖也反映在《野草》中,决绝而沉重,并且由于其严肃的态度而愈显真实,直刺人性*深处的黑暗与矛盾,充满那样敏捷的凄楚、愤激与渴望,令阅读中的我们惊惶的眼也无处躲闪。

  “抉心自食,欲知其味。创痛剧烈,本味何能知?……”(《墓碣文》)然而即使如此,还是“徐徐食之”,先生是在向自己挑战,强迫自己究其根本,可为或不可为留待后人评说。赞成自己,否定自己。抛弃自己,捡拾自己。拼凑自己,解剖自己。然后,于荒原蔓草间寻找道路,寻求可突破的出口。

  鲁迅一再举起手中的投一槍一,既是投向敌人作毫不妥协的进击的,也是投向自身彷徨无定的境遇的。

  “人需要在黑暗中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明白自己。”(5)不只是黑暗,还有歧途,还有猛兽,还有迷雾,还有浓一黑的死亡气息笼罩。逼人却步。

  这是真正大无畏的战士。

  (四)

  书写者只属于书写者本身。因此书写者永远寂寞。热闹是虚假的,沸扬是幻象,应和与反击都是暂时,一切终将归于独自一人的孤寂无声。只要手中有笔,总要关上所有张望与被张望的窗户,回归,下沉,将世界引向自己的内心。关闭。然后一切得以凝聚得以丰满得以纯粹。

  与鲁迅其他作品相比,《野草》是一方自我的,较为私人的空间。有许多话是对自己而说,有许多感是对自己而发,因此,甚至可以不求别人看懂。仍然与时代、环境息息相关,但较之于其他小说、杂文,则因为内掘而尤显其深。作为中国近代思想大家,鲁迅不可能没有以内省为目的、以自己为对象作冷静挖掘的文字。没有《野草》,先生是不完整的一个形象。在其余作品中,他可以以自己的精神高度而一抽一身去尽情描述;但这里完全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是难分内外的。只有在一个人的沉默的咀嚼于书写中,书写者的真实才能逐渐显现。

  (五)

  鲁迅是悲剧英雄,《野草》是英雄心中祭奠自我,祭奠时代的花圈。萧红在先生的回忆录中称先生为“时代的全智者”,他是走在前方的开路人,他不奢求也知道并不可能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局面出现。先生必定只是一个消瘦而峻峭的影,印在世界的道路前方。要探寻,要开路,要披荆斩棘,要拒绝深渊与虚假的天国的呼唤。他也只是“人之子”而非“神之子”,他的苦痛,他的压抑,他的因见事之明而看透世界的大荒谬与大悖逆的绝望,使这样一颗敏一感而反应强烈的心灵辗转受难。也正因如此,才有《野草》,可成为先生“挣扎与奋斗,悲叹与歌吟,呼号与战号”(6)的最强心音,成为最可映射先生形象的一部作品。

  当身内身外的青春都一片死寂之时,至少有野草芒上尖锐坚执的喊叫,在大风中悲鸣。

  我愿在青春之时以手加额,遥想八十年前广漠旷野之上的荒凉与苍白,及苍白底色*中这一曲悲歌悲凉,也悲壮。时代总会追逐而过喧闹而过,然而总有时光所不能漂洗尽净的沉淀,凝积而下,成为浮华世界另一头得以平衡得以严肃的最终答案。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题辞》)



上一章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