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几分钟以来,我一直不加掩饰地在看手表。
“请原谅,”我说,“我不在,埃莱娜一定担心了。”
斯泰纳站起来,抓起凳子,走到我面前,重新站在光亮中。
“埃莱娜已接到通知,她知道我们在一起。亲爱的邦雅曼,”他抓住我的双手,紧紧握着,好像要把他的信心传给我一点,“我说得太不清楚了,这我知道。让我继续说下去吧——”
“不,斯泰纳先生,我已经听得很明白,不过,您的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似乎觉得,我已为自己的冒失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惟一应得的惩罚就是走。斯泰纳松开我的手,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皱起额头,显得有些气恼。场地的狭窄更显他的宽阔和高大。我等着他的脑门撞到屋顶上。
“这么说,邦雅曼,我还没有说服您?”
他那副样子就像一只被围捕的野兽。
“您不认为美也可能是一种折磨?不仅仅是模特儿和影星的美,也包括您在马路角落偶然看到、让您喘不过气的女人的美。”
“我应该说,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
他好像真的很痛苦。我又重复说“别讨论,别辩论了”,千方百计想摆脱困境。他重新坐下来,盯着我的眼睛,就像一个老师想把某个定理灌进一个笨学生的脑袋。他握住我又冷又湿的双手,我感到一股让人放心的暖流。他轻轻地抚摩着我的掌心,想让我活血舒筋。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任务,好像已经忘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见面。我狼狈不堪。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现在,他用沉默来折磨我,就像刚才用滔滔不绝的讲述来折磨我一样。为了避免这种面对面的尴尬,我违背自己的意愿,大胆地反驳他:
“不管怎么说,丑的人还是多一些。”
“缺乏说服力,邦雅曼。美人尽管稀少,但还是太多了,太侮辱人了。他们的狡猾之处在于一边像狗尾草一样每天疯长,一边让我们相信他们势单力薄。”
斯泰纳表现得像传教士一样虔诚。他语气肯定地说出了自己的主张,那份冷静使我深感不安。我不知道这场谈话将进行到什么时候:我越听,他便越觉得自己有理。我是习惯出尔反尔的,所以,我决定改变策略,同意他的观点。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这种改变,不但没有博得他的好感,反而惹他生气了,他脸色一沉:
“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邦雅曼。您在设法逃避。”
我心虚地否认着,边战边退。他灰白的眼睛茫然看着我:
“换种说法吧,您不怕衰老?”
我犹豫不决,慌张不安,心里直骂自己太多嘴。
“说实话,我总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要老。”
“您这样诚实很好。那么,您不觉得那些完美的人把我们推进了坟墓,让我们一败涂地,难以忍受吗?”
“也许,但我没看见。”
“他没看见!”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这也很了不起啊!而我却只看到这些。现在,您明白您跟您的埃莱娜到这里给我造成的痛苦了吧?”
他屏住呼吸,突然大叫起来:
“女人一直追到我家里来了,而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好好的呢!”
他大喊大叫,唾沫横飞,溅到了我的脸上。我被吓坏了,也跟着大声嚷嚷起来:
“听着,那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所希望的一切,就是回巴黎。”
我害怕得说不出话来。这些话,我与其说是讲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喊出来的。我为自己的大胆而害怕得发抖。
“不,邦雅曼,从现在起,这就是您的事了。”
斯泰纳的态度突然温和下来。这种大转变使我愣住了。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轻声说:
“您闯进了我家,这要付出代价。”
我闭上眼睛,对自己说:“不,你是在做梦,没这回事。”但我睁开眼睛时,斯泰纳横在我面前。由于我刚才闭了一会儿眼睛,他显得更可怕、更高大了。
“我回到刚才问您的问题:您知道您听见她叫喊的那个女人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吗?”
我都已经忘了这件事了。
“她被关在这里赎罪,赎太美之罪!”
他洋洋得意地停下来,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冷静,便嗫嚅道:
“您是说,等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明白得很,我们在这座木屋里关了一些漂亮的女人,免得她们再出去害人。她们在为自己的脸蛋付税呢!”
我艰难地吞咽着唾沫,心跳异常迅速。我似乎觉得斯泰纳脸色苍白。在他的粗暴当中有种不自然的东西,他似乎想相信自己有理。我仍想把这种论证看作是一种古怪的考验。
“好了,别玩我了。您是在嘲弄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这您知道。我告诉过您,在雷蒙的地窑里跟弗朗切西卡进行的那场较量让我感到很气愤。首先,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上帝知道我是不是喜欢艳丽和青春,我不能像小流氓那样盯着我喜欢的人看。我仍然希望盛宴上有我的一份。就是今天,我的厌恶当中仍有怀旧的成分。我对埃莱娜的宽容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弗朗切西卡却让人日复一日地抛弃我为之而活着的东西。我们曾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她巧妙地提醒我,光荣的时刻已经过去,对于女性世界,我已没什么可等待的了,最多找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丑女人做老婆,吃点没有味道的残汤剩菜。我还抱有侥幸心理,想再赚点便宜。但现实与希望之间的差距把我折磨得好苦。我痛苦了很长时间。弗朗切西卡最后胜利了:我改变了主张,突然放弃了我原先信奉的一切。这是一场革命,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信仰: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走错路了。弗朗切西卡是在痛苦中教我这一课的,这只能使它显得更加真实。我迈出了这一步是出于对她的爱。由于她从此以后不会属于任何男人,我的热情熄灭了,变成了友谊和默契。一个月后,雷蒙、她和我,我们三人在我家里宣誓,我们将致力于以各种形式消灭美人,不分种族和性别。我们发誓永远放弃感官的享乐,因为我们不能同时成为同一件东西的主人与奴隶。”
斯泰纳又站起来,他坐不住了。提起这些关键的时刻,坐着是大逆不道的。
“我知道我们只是一小撮,但我们的决心很大。我们感到有力量排空海水,铲平高山。我们不知不觉地投入了这项事业。这种无意识我今天还感到惊奇。我们坚信这是为了人类的利益,是让大家不再受害。于是我们信心倍增。我们决不后悔参加过共产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仍然是共产党人。坚决不妥协,这会给人以活力。为方便起见,我娶了弗朗切西卡。一场形式上的婚姻,用不着跟您多说。如何藏匿囚徒,我们在乡村和城市之间犹豫许久。后来,我想起了汝拉山中我在战争中藏身过的这座木屋。高山上的孤独、冬天的严寒、我在这个地区所享有的声誉,一切都表明此处是实现我们的计划的最佳地方。我在这里是个名人,父亲是著名的抵抗运动成员,人们尊重我,感谢我买回并且修复了这个废墟。我跟当地的警察关系密切。我甚至与老战士们组织过数次纪念仪式。镇长及其助手们曾来到地窖,参观了我们清理出来的一小截隧道以及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办公室。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些铁门的后面,还有另一条隧道,里面有两间密室——”
“您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我?”
“因为是您请求的!”
“不对,我什么都没有请求过,除了请您让我离开。”
“您请求了。您在心底里暗暗请求我讲下去。我听见您内心的声音在恳求我:‘讲呀,斯泰纳先生,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向您发誓,我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
斯泰纳没有理睬我的回答,他打开了录像机。色彩很模糊,像水族馆里没有洗干净的水。
“看,您看那个正在呻吟的小女孩。对我们来说,这是个例外。一个北卡罗来纳的美国女孩,是雷蒙绑架来的。一天晚上,他在巴黎的一条马路上朝她头上狠狠一击,当时她正从里昂车站那边回旅馆。她是跟父母出来度假的,晚上独自外出,答应半夜12点之前赶回去。这是我的仆人干的一件不负责任的事。把她弄到手后,他对她进行了临时处理,把她打晕了,捆起来放在车尾厢带回到这里。干了蠢事,就得承担责任。一般来说,我们不搞外国的女人,跟大使馆和调停者打交道太危险。尽管如此,选得还是对的。她很漂亮。她抬起头来了,看!”
他提高了声音,眼前的情景使我的心都悬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女人,穿着破衣烂衫,跪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正在默默地乞求。好像缩着脸,看不大清楚;眼珠凹陷,像一只受惊的动物;灰白的皮肤有抓伤的痕迹。如果她是个年轻人,那现在年轻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在我们面前哭叫的,是一个惊恐万状的老太婆,瘪着嘴,四肢干瘦如柴。她身上已完全没有智慧的影子。她不断发出一种“嗡嗡”声,既像是哭泣,又像是叹息。
“我给您介绍一下,雷切尔·奥尔布莱特,19岁半,身高1.75米,生于北卡罗来纳州的罗利,喜欢跳舞和骑马。我们把她弄来时,她正准备学法语。下星期我们就将放了她,已经关了20个月了。她快了。”
这时,那个幽灵般的女人又从嘴里吐出一些声音。我过了好一会儿听出那是英语:
“救命!救命……”
“救命!太晚了,我的宝贝,谁也不会来救你的。听到她整天哭着哀求我们,真是一个噩梦。我怕她得精神病,她来的时候多漂亮啊:古铜色的皮肤,肌肉健壮,小巧而迷人。”
我起初还以为斯泰纳得了怪病,也许是高原上的怪病。慢慢地,各种细节都凑到一块,我应该一目了然了。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疯到了极点。察觉到了这一点,我感到非常惊慌,我不断地重复说:
“太卑鄙了,这太卑鄙了……”
“是的,邦雅曼,这是很卑鄙。我同意您的看法。但别忘了她是个罪人,她罪有应得。”
“如果说她长得漂亮,那也不是她的过错。她总不能躲着不出来吧。”
“是她的过错!您刚才说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长相负责,只有俊男靓女都把脸遮起来,或接受外科医生的手术,我们才能得到安宁。”
我没有说话,这种残酷的行为使我心情沉重。斯泰纳可能把我的沉默当作疑虑了,囚为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您不相信我?您小看我们,是因为我们只有三个人,却要对付全人类?”
我耸耸肩。疯子数以万计,可我没想到有一天会遇上这么一个。一道深渊出现在我面前。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斯泰纳把两只手放在我肩上,眼睛盯着我。我不敢正视他的目光。一道青筋在他的额头上跳着,好像有只野兽藏在他皱巴巴的大脑中,想跳出来。一条条细细的唾沫堆积在他的唇角,使我想起教过我的几个教授。
我猜测着他的心思。他可能随时都会发作。我觉得他既怕跟我说得太多,又怕说得太少我会不相信他。我应该逃走的,碰碰运气。可我傻傻地呆在那里,被动极了。我可怜地咳嗽着,借以掩饰自己的窘态。斯泰纳又恢复了那种诲人不倦的语气,他的热情跟他的理论一样让我反感。他就像有的情人那样,狂热得可怕。有时,人们在完整主义者家中能遇到那种情人。我应该闭上耳朵,不再听他的诡辩的。
“邦雅曼,让我们关灯吧,好不好?我需要集中精神。”
他把灯全关掉了,黑暗中只有一盏小小的长明灯。又回到了黑暗之中,我感到很愤怒。
“谢谢您听我说话。如果我坚持。您会表现出巨大的耐心的。您想不到这对我来说有多大的好处。最主要的东西我还没讲呢!绑架的步骤、次要的细节和注意事项我就不说了。事先一切都准备好了:热气系统、通风管罩、清洗房、焚化炉,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清到外面去了。我们在做地下工作,就像当年的游击队。当然,这是另一场战争。我们的活动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原则上的:不让任何人看见。您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们的俘虏变丑的吗?让谁也看不见她们。美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受人赞赏,到处炫耀。不再把目光投向它,它就暗淡了。我们在这里是这样做的:这些漂亮的造物,自以为自己了不起。对她们来说,每天都应该是一场全民公决。现在,我们一下子切断了她们的生命力之源,切断了投向她们的爱慕的目光和敬意。这些傲慢的、冷冰冰的可人儿不是痛恨贪婪的目光吗?在上面她们不是生活在别人的目光当中吗?现在,我们让她们受到极大的耻辱:让人看不见。”
“其结果,是她们立即就憔悴了。对了,我告诉过您我们这座木屋的名字吗?它叫做‘晾草架’。这是来这里放牧的牧民们这样叫的。这是一个农业用语:指的是用栏杆围起来晒草的圆锥形空地。我们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它是命运的一个象征。我们把‘晾草架’变成了一个隐居地,最漂亮最漂亮的女人在这里像鲜花一样慢慢枯萎。我们对我们的客人,现在主要是女的,不施加任何暴力。我们把她们从数百公里外的地方绑架来,决不让她们看见,我们也不让她们跟我们说话。她们的衣服被烧了,证件被毁了,珠宝首饰被熔化了,不管它昂贵到什么程度。在这里,只要她们没有回到正常的人类社会,就没有法律,没有权利。”
“她们的密室,铺了隔音层,做了隔墙,有个盥洗室,有台摄像机随时监视着她们。可惜,我们的寄宿者一次最多不超过两个,我们人手太少了。我们是低级的手艺人,就像边境两边遍布汝拉山谷的钟表匠。”
斯泰纳沉默了。我不喜欢这样。我怕黑暗,怕在地下,怕独自呆着。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只要他开口,我心里就平静了。他滔滔不绝,甚至冲我发火,我都会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我只听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着。他会突然毫无理由地想起来打我。
“这样就足以使她们变老吗?”
“啊,瞧您多急!等一等,年轻人!我们所囚禁的人,她们决不可能互相说话,厚厚的地面隔开了她们。她们也不能跟我们说话。我们进她们的密室,都是从头到脚用布蒙着。她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儿,为什么会被囚禁在那儿,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知道自己要受多长时间的苦。我们强迫给她们的这种沉默具有可怕的后果:跟看守说话,这还是跟人说话呀!在这里,她们被迫永远自言自语。在我们这儿度过的岁月中,她们不会见到任何人,不会跟别人说一句话。不能散步,没有灯光,没有娱乐,没有声音,没有镜子。只有一个钟安在天花板上,而且我们搞乱了里面的机械装置,针跑得飞快,分针快得像秒针,时针快得像分针,一天如同一小时。超速运行的钟让人紧张得像参加体育比赛,使人衰老得更加迅速。应该让她们专注于时间的流逝,使其精神崩溃。她们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惩罚结束。我们把她们的美埋在了山中的这个墓地里。就像把破碎的物质撒入海中一样。”
“这样效果好吗?”
我继续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好奇已变成了恐惧。
“相信我吧,这种治疗非常彻底:她们原本过着快乐而幸福的生活,现在突然被囚,孤独与惊恐迅速毁灭了她们。就在不久之前,她们还在做计划,准备度假,准备读书或准备结婚,现在却在我们的地下墓穴中旅行,而且一来不复返。美是永恒的组成部分,时间最终总能摧毁它。我们将加快这一进程。您可知道有的人由于悲伤和惊吓,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我们所保护的那些人就是这样:经过这段死亡治疗,出来时,她们将老了20岁或30岁。我们既不用紫外线,也不进行化学疗法:囚禁就足够了。衰老像猛兽一样袭击她们。她们睡下时还年纪轻轻的,醒来时已六七十岁了。当我们发现她们的创伤已无可救药,通常一年半或两年就够了,我们便马上把她们放了,扔得远远的。把她们的眼睛蒙上,半夜里扔到野外。她们既不知道为什么要关押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释放她们。她们出来时,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济贫院的味道,陈旧的味道。我们往她们的口袋里塞了一面小镜子。于是,仙女一照镜子,发现自己已变成了老太婆。这种震动最终把她们击垮了:她们再也认不出自己,她们为自己重新得到自由而感到痛苦。因为,她们已从此背上了包袱,丑陋与衰老的包袱。”
斯泰纳又打开了电灯。他满脸通红,又有点发紫,不安地望着我。他跨了一步,走到电脑的键盘边坐下,他的指法熟练得让我惊讶,只见按键在他指头底下轻快地跳着。
“邦雅曼,我觉得您已经不那么怀疑了。我没弄错吧?”
我觉得没必要承认。灯又亮了,我又可以看见他了。
“您知道吗,我有点通灵的本领。我按直觉办事。我可以从一个可憎的女人的生气中,看到她未来的光明的前途;可以从一个年轻女人漂亮的圆脸蛋上,预感到使她身败名裂、精神失常的错误和过失。美也许能使一个人成为不朽的艺术品,而丑则会把一个女皇变成一个女仆。”
“哎,您看!”
埃莱娜的正面像和侧面像出现在屏幕上,如同犯人的档案照片。我的女伴做鬼脸的样子被定格在屏幕上。我认出来了,这是雷蒙今天早上在木屋前面照的。照片的颜色已经被去掉了。期泰纳把我的埃莱娜存在了他的数据库里!
“照片照得不好,您的女伴状态不是太佳,但还是不错。”
他抓起一张纸,一支粗大的铅笔,勾了几条线。
“现在,我要当着您的面,根据我的想像,画出30年后埃莱娜的模样。她的变化将首先从嘴与脸开始。左边的嘴唇将斜向耳朵,翘起来形成一个窝,就像一个50来岁的女人一样。嘴唇慢慢地裂开了,失去了原有的圆润和线条,缩进嘴里,而下巴却突了出来。”
他从荧屏前走到纸的旁边,有时用嵌在钢笔上的橡皮擦去一根线条。
“记住,身体的各部分并不是同时衰老的。皮肤衰老得最快,很快就会失去弹性。埃莱娜首先将起皱纹,皮肤收缩,脸颊凹陷,颧骨空出,整张脸变小。全身将突然失去对称,鼻子会显得过长,眼睛会陷得太深,目光将失去活力。好了,我差不多画成了:强化富有表现力的皱纹,修改突出来的部分,加深颜色,头发变花白了。您认为怎么样?”
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活像埃莱娜的母亲临死前的样子,她母亲快60岁时拍过一些照片,几乎和这张画像一模一样。
“让人害怕,是吗?我敢打赌,这跟她的妈妈一模一样!当我们的客人回到家里时,她们的母亲会厌恶地赶她们走,以为见到了自己的鬼魂。女儿变成了白发苍苍的木乃伊,声音却没有变。这种对比使她们感到更加厌恶。如果她们抱怨,谁也不会相信她们。她们最后会进精神病院,或被家人当作一种可耻的秘密藏起来,在被囚禁了一次之后再次被关。”
我目瞪口呆。与此同时,我很想问一个问题:我应该让斯泰纳根据同样的办法给我也画一张像,看看我20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一定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因为他的目光中出现了一道快乐的光芒。
“邦雅曼,我觉得您被我吸引住了。不用否认,我让您感到害怕了,但这个话题您觉得有兴趣。”
他兴奋地走到一个架子边,找出一个套着塑料盒的相本,放在桌上:
“这些年轻的女人能想到我们给她们提供的机会吗?她们不用再老想着自己的模样,老是去赶时髦了。她们也不用再化妆,不用再注意自己的体重,不会再被当作性爱的对象了……她们想自己爱自己吗?那就爱吧!”
他把自己的凳子推到我的椅子边上,打开了相册。
“每次有新人来,我都画下她们未来的样子,然后将事实与我的推想作比较。您可以看见最近5年我们所绑架的最漂亮的女人,她们的身高、年龄及各种数据都有。左边那一页是她们刚进来的头像;中间是我的模拟像;右边是两年后她们的照片。您会看到我猜得很准。”
斯泰纳没有掩饰自己,他很自豪,甚至想得到我的赞扬,以为自己了不起。他收集的战利品就像一本模拟人像集。其实,这是一本十分可怕的资料。每个被别在本子上的头像都在讲述自己是如何加速毁灭的。所有的人都未老先衰,同样茫然,同样恐惧,两年没见阳光,脸色苍白得十分可怕。这不是饱经风霜的老妇人富有韵味的脸,而是一张张怪脸,又干又瘦,满是皱纹。皮肤没来得及舒展,肤色没来得及晒成古铜色,脸没来得及可爱地绽放,一道霹雳突然轰向她们,她们漂亮的脸无情地遭到了破坏,她们身上最美的部分被一一解体。
斯泰纳一页一页地翻起来,向我展示那些像死人一般的活人和20岁的老太太们。她们惟一的罪孽就是天生丽质。最后一页是雷切尔,按时间顺序是最后一个。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清新亮丽,难以形容。圆圆的脸,碧蓝的眼睛,一副惊讶的样子,让人想起生活的欢乐,想起善良。在走出这个地狱的所有人当中,她受的蹂躏最大,被糟蹋得最厉害。我不禁慌张起来,呻吟道: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蠢猪!”
斯泰纳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
“我跟您说了一个小时。我受到了无情的打击,我要保护自己,这就是为什么。”
眨眼之间,他就变成了一条疯狗。他不说话了,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脸涨成了猪血色。
“硫酸,邦雅曼,硫酸,这就是她们应得到的一切。假如我能做到的话,每个人一出生,我就往他们脸上浇硫酸。这样,大家就完全公平了!”
他浑身发抖,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使他喘不过气来。我摇摇晃晃,心跳加速。这场发作是件好事,他说完了,准备杀我了,要向我报复了,我孤注一掷。
“您的这些画像是假的,一切都似乎是在开玩笑。”
他颤抖起来,好像我用针刺了他。他一副怪相,拉着衣领,捂着喉咙,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脖子,红到背上,连头发根也大片大片地红了。我以为他什么病发作了,以为他心肌梗塞了。他喘着粗气,艰难而缓慢地转过身,疯狂的眼睛像钳了一样盯着我,我惊恐万状。
他叫道:
“滚,您这个可怜的家伙。带着您的臭女人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俩。滚!”
他不是在叫,几乎是在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要赶我出去!我不再痛苦地讨好他了,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生怕这还是一个陷阱。他坐在凳子上咆哮。我朝门口走了一步,把门拉开一半。他的脸好像滑坡一样塌了下来:眼睛掉到了嘴里,嘴挂在下巴上,下巴挂在喉咙上。他一头波浪似的白发,像是一个化了妆的年迈的女演员,脑门上扎了一束藻草。我小心地后退着,脸一直朝着他,没有转身。
我一越过门槛,撒腿就跑,冲上了狭窄的隧道,撞在一个凹凸不平的东西上,差点摔倒。我觉得很奇怪:我已成为斯泰纳的一个危险的证人,他竟然还赶我走。我来到地窑,穿过像龙一样在低声咆哮的锅炉房,沉重的鞋子踩在水泥地上“咚咚”直响,我到了通往厨房的楼梯底下,三脚并两步地往上爬。斯泰纳没有追上来,他泄气了,吓了我一顿他就满足了。我们还有一个机会。我要去找埃莱娜,我们将逃出这里,剩下的东西都不要了。摆脱这个噩梦还来得及。我推厨房的门,发现有东西挡着。我使劲一推,“哐当”一声巨响,门开了。我用力过猛,人跌倒在一堆金属上。锅、勺、叉全都故意堆在那里,简直是一座金字塔。它们散乱开来,发出各种巨大而刺耳的声响。我抬起头,有点晕。弗朗切西卡·斯帕佐一动不动地站在炉子前,正轻蔑地打量着我呢!
开篇
第一章 单调乏味的生活
第二章 一个谨慎的吸血鬼
第三章 一个剽窃者的好运
第四章 享尽奢华
第五章 光彩的奴隶
第一章 机器一般的情人
第二章 小女孩
第三章 暴风雪中的避风港
第四章 白雪皑皑
第五章 可笑的逃亡者
第六章 欲望的折磨
第七章 美的代价
第八章 奇怪的交易
第一章 怪客的消失
第二章 猎艳
第三章 温柔的狱卒
第四章 准备绑架
第五章 侏儒的堕落
第六章 青春的气息
结局
被捕捉的美
美之罪
独断专行的美
致命的美
美极了
性与恨
布吕克内的残忍故事
布吕克内应邀跳吸血舞
布吕克内,隐面的挑衅者
时间的疯狂
美引起了公愤
美是一种不幸
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