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我们回到了木屋。我怕遇到斯泰纳先生,经过这番没有成功的出逃之后,我怕他朝我发火。但我们没有遭到折磨:男女主人谁也没有露面。雷蒙包揽了一切:他给我们端来咖啡,送来热面包,然后又带我们回房间,等待取车。奇怪的细节:我们的床已被重新铺过了,用的还是原来的床单,好像我们肯定要回来似的。但几个小时来,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怪事,以至见怪不怪了。由于气温回升,雪融化了,阳台上的冰块变成一把把小匕首,眼看就要扎向雪白的地面。那个可爱的仆人十分殷勤,动作敏捷地给我们端来了点心:火腿片加羊肚菌、核桃野苣色拉、奶酪、浇上红酒的水果。如此客气使我们定下心来。我们累坏了:身体上的疲惫加上失败的耻辱。我们的那头公马突然发生了变化。主人们没有仇恨我们,这是一个奇迹。到了巴黎以后,应该给他们寄衣,让他们原谅我们不光彩的行为。
雷蒙像猫一样动作轻巧,来无声,去无影,做事迅速,几乎无处不在。这个勇敢的雷蒙,不停地忙着,上楼下楼,一会儿给我们找盐,一会儿给我们弄热水,一会儿给我们拿黄油拿烤面包,好像我们是尊贵的客人。埃莱娜为了出气,老是问他要他所没有的东西。这个矮小的男人真诚地道歉,一点都没有生气。埃莱娜一定要给他小费,这是她的习惯。我让她在这方面不要太强求。下午两点半左右,我们吃完中饭,正在品香浓的咖啡,整个木屋都颤抖起来。雷蒙过来通知我们说,斯泰纳夫妇和他要进城买东西。天黑之前回来。修理工会在一两个小时后把车送回来。他请我们关好门,把钥匙塞到门毡底下,并祝我们一路顺风。我感激得差点要拥抱他。
不一会,斯泰纳夫妇和雷蒙走了,汽车开动时扬起一团雪雾。斯泰纳夫人的车仍停在车库里。
于是,只剩下埃莱娜和我两个人了。埃莱娜决定睡一会午觉。到巴黎我们还要开6小时的车呢!奇怪的是,我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木屋的主人们都走了,我感到自由得有点奇怪。他们和我们发生了冲突之后,竟如此放心地把我们留在他们家里,不加监视,我觉得有点蹊跷。我来到一楼,楼梯“吱吱嘎嘎”、“噼噼啪啪”地响着。现在,声音大也没有关系了。屋里很静,只有大闹钟“嘀嘀嗒嗒”的声音和管道中“哗哗”的流水声。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违反了纪律却没有受到惩罚的孩子。我在客厅里欣赏着放在架子上的象牙小玩意儿:它们一定价格不菲。我拿起电话,线通了,但当我拨了巴黎家中的电话号码时,电脑录音却告诉我我家的电话坏了。我无所事事,不再寻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对我来说,一切都让人惊讶。
我无意中来到二楼斯泰纳夫妇的房门前。他们的房间在屋子的另一头,前一天晚上雷蒙曾带我瞄了瞄。我悄无声响地潜入斯泰纳夫人的房间里。房间很庄严,像是僧侣住的。在一张浅木做的大书桌上,放着一台文字处理机、一包蜜饯、一小袋奶油巧克力圆糖,正如马丁·海德格尔①的《林中迷途》所描写的那样。一个旧八音盒放着一首矫揉造作的曲子,让人忍不住想哭。
①马丁·海德格尔(188-1976):德国哲学家。
接着,我又去了斯泰纳的房间,他的床尽管已整理过,但仍然皱巴巴的。一双鞋子反着扔在地上。他的太太读的是哲学书,他房间的地上却堆着几十本最近几年的时尚杂志。有几页加了标记或打叉作了记号。五斗橱的一个抽屉开着,我刚好看到一些私人信件、发票和电费单。我在床上躺了一会,想试试床垫的弹性。闻一闻枕头的味道,但没闻到斯泰纳先生特有的味道。我不由自主地把在地毯下找到的几个硬币塞进口袋,然后回到客厅,再次察看书架和那些精装书。我真想把那些书占为己有,尤其是1875年出版的那本拉封丹的《寓言集》,那是个插图本。我抽了两本书,但书架太空了,看得出来,我只好又依依不舍地把它们放回去。
最后,我来到了厨房,像昨天一样,厨房之大,让我感到惊奇。平底锅、炖锅、长柄锅闪着光亮,墙上按大小顺序挂了很多铜餐盘。自动化的家电和传统的厨房用具摆放得非常协调。草垫上有一个柳条筐,里面有十来个又圆又光滑的鸡蛋。两个像衣橱那么大的大冰箱面对面放着,发出“嗡嗡”的响声,如同白色的巨虫。我打开冰箱:里面放满了食物和新鲜蔬菜。放奶酪和牛奶的格子可与大酒店的相比。那里的东西简直可以吃上一个世纪。这些人一定是饿怕了。我摸了摸厨房操作台,那是用木头做的,有刀痕,但像是印上去的,光亮如新。这一切都具有浓郁的传统气息和法国外省古老的风格,只有高水平的仆人才能把它搞得这么出色。
我打开了所有的抽屉,欣赏着摆放整齐的漂亮餐具和五颜六色的碟子、盆子,然后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惊跳起来。面包箱上面放着一个电话。我犹豫不决,电话响了很久,响了十来次才停住。当我抓起听筒时,我只听到忙音,那头没有任何人。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一扇用锁锁上的木门上。雷蒙曾对我说,此门通往“老板”的私人空间。
我想冒冒险。我的探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发现。不管怎么说,没有别人,谁也不会知道我干了些什么。我取下挂在钩子上的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发出“吱嘎”的尖叫声。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我接了电灯开关:一个小小的平台,然后是一道石刻的阶梯,一直通到地下。阶梯高低不平,我不得不扶着栏杆,怕滑下去,我来到一个用水泥砌成的地窑里,那其实是中心通道两端的一系列狭窄房间。装满旧衣服、破鞋、报纸的箱子一个叠着一个。远处,有一张木工桌,旁边有几个油漆罐和一些正在修理的家具。另一些小屋装有温度调节器。藏着几十瓶按产地和年代排列的红酒。通道尽头,有一个屋顶高一些的房间,里面端放着一个炉子,一个大肠似的东西布满了操纵杆和刻度盘,并露出一些管子和分支。地窑大得让我感到惊奇。板壁颤抖着,气喘吁吁,好像它也在消化。金属上渗出了细小的水珠。每个按钮都有一个标签,上面手写着相应的房间名。
这就是“老板”的密室?分明是一个普通的杂物堆放处。雷蒙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我感到很失望,想立即上楼。就在这时,我瞥见炉子后面好像有道微光从地面照来。整个地窑都是用来存放木柴的,但这道微光穿过了单独放在墙角的一捆树枝。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捆树枝引起了我的好奇:它后面是不是还有一个房间?我大胆地(这种大胆现在还让我感到惊奇)搬开树枝,看见一块布满灰尘的毛织品遮住了一个中间有把手的铁门。我左右转动着把手,把手纹丝不动。这里又冷又潮,锁头也许锈住了。我继续弄锁,上下左右乱晃,又去摇门,门终于开了。
眼前的景色完全变了。一条阴暗的小通道出现在我眼前,它坡度很缓,消失在黑暗之中。插进岩石中的板壁散发出湿漉漉的泥土味。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几滴冰冷的水滴在我的脑门上。一人高的地方,架着一捆电缆,接在一个自动开关上。一些可以说是方方正正的木头支撑着这条通道,就像是石头的纹理。我无法看清何处是通道的尽头。我的头顶压着数吨矿物质。我看到的已经太多了,这不是我呆的地方。
我正准备沿原路返回,突然,寂静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很轻很轻,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也许是滴水的回音,抑或是炉子的响声?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听见一些“沙沙”声和一些“嗡嗡”声。地底下传来众多的声音。我想走,但又听到了与刚才相同的声音,而且,这回还混杂着一个轻轻的哭泣声,从深深的隧道尽头传来。声音很小,但很清楚。我不是在梦中。我顿时毛骨悚然,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撞在铁门上,铁门弹在墙上,整个过道和泥水墙都震动起来。我正想跨过那捆木柴,脑门边响了一个轻轻的声音:
“您迷路了?”
这就像有人朝我的脑门开枪一样。我吓得跳到一边。
“啊,我吓着您了?很抱歉!”
杰洛姆·斯泰纳朦朦胧胧地站在我左边半明半暗的地方。他的呼吸向我脸上直扑而来。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我敢肯定他黑色的眼珠正瞪着我。我想开口说话,但我像溺水者一样呼着气,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一把抓住我的耳朵,让我跪在地上:
“邦雅曼!看来,弗朗切西卡说得对,您不过是一个混蛋小偷!”
我想抬起头来,但斯泰纳怒气冲冲的脸就在我头顶晃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逃票者。斯泰纳衣着古怪,他穿着猎人常穿的那种有流苏的皮衣,我的鼻子正好对着他的裤缝。他弯下腰来,我以为他要扇我的耳光,连忙护起自己的脸,但他把我扶了起来,松开了我的耳朵(我的耳朵被他拧得疼极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搂住了我。我感到了他身上的体温。我们就这样搂了一分多钟,我差点要被他压扁了。在这个巨人身边,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孱弱。他用痛苦的声调,轻轻地说:
“啊,不幸的人,您有什么必要打开这些门呢?”
他粗糙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他哭了。他的手,手指长得要命,掐着我的背。他巨大的身躯痉挛得颤抖起来。
“但愿您知道埃莱娜的半夜来临给我造成了什么影响!您要知道她重新撕开了我的什么伤口!上帝为我作证,我让你们离开这座木屋是完全有道理的!”
邦雅曼·托隆的故事讲到这里时,我的呼机响了。现在是凌晨3时15分。我恼火地抓起挂在墙上的电话找医监。原来,刚送来一个企图自杀的年轻人,他本无表情。陪他来的是他的未婚妻,他们几小时前刚刚断绝关系。我不想管,把他打发给另一个医生。我低声地向邦雅曼道歉了几句,请他接着讲下去。
主人流泪比打我骂我更让我害怕。当我能讲出话来的时候,我求他让我重新上楼。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来到刚才走过的通道。我浑身发抖,双腿发软,就像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一样。斯泰纳强迫我跨过水洼,当天花太低时又压下我的脑袋。我们只需往前走。在一条漆黑的缝隙尽头,主人在一个凹进去的地方停住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选了一个,插进一个嵌着开关的箱子,打开了另一扇铁门。
“欢迎来到我的密室!”
我走进一个直接在地上挖成的房间,像是祈祷室,里面有一张用支架撑住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录像机、一台电脑和一架电话机。电脑的荧屏亮着,把整个房间弄成一片蓝。刚才听到过的那种叹息声更清楚了,但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斯泰纳去关声音和图像。这里好像是商店的监控室,东西都是东拼西凑的。墙上有一盏灯,灯杆可以扭动,但灯座没钉牢,已经脱了。屋里有许多架子,堆满了录像带和材料。斯泰纳让我在一张转椅上坐下,用不安的目光盯着我:
“是您强迫我把一切都告诉您的!”
“告诉我什么?我不明白。”
“可您知道这里是禁止入内的。雷蒙没告诉过您吗?”
“这是一个误会。我迷路了。您遇到我时,我正想上楼。”
“一个误会?”
他大笑起来。
“您搜查我们的房间,差点抢劫书房,还打开了不准打开的门,在这地下历险。您把这些也叫做误会?”
“啊,我知道,我很抱歉,我错了,但……我是好奇。我想更好地认识你们。事实就是这样。”
他古怪地凝视着我,重新打开了录像机。屏幕上的图像起初模模糊糊的,有一条条杠:雪中的木屋,先是大门,然后是前厅和各间主屋。一想到斯泰纳能从这监视器中看到我和埃莱娜第一夜的情景,我吓得浑身发抖。他接了另一个键,我看见一个长头发的身影,在一个密封的地方,坐在地上,背对着我们。
“您刚才听见有人呻吟吧?”
斯泰纳在我旁边的一张圆凳上坐下:他差点要用嘴咬我。灯光照在他的脑门上,使他的发根看起来红红的。他的头发是那么浓,那么密,银光闪闪的,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20岁时,我的头发就比他少,比他稀。
“这些呻吟,邦雅曼,是那个被关在离这里几米远的地方的女人发出来的。”
他的呼吸断断续续的。他把头发往后一捋,我看见他耳朵里的毛粗得像荆棘似的。我过了一段时间才听得清他在讲什么:
“一个女人关在附近?”
“您知道为什么吗?至少猜一猜呀!”
他的右眼皮跳起来,他焦躁不安。一阵紧张的抽搐使他的鼻子皱了起来。他抓紧拳头,低下眼睛,好像接下去要讲的秘密不能面对面说似的。
“这个女人犯了一个错误……”
我喉咙一酸,感到火烧火燎的。我不敢让他重复。
“我说的是一个错误,甚至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站起来,带着他的小圆凳,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关了录像机。我看不清他的脸了,只听到他的呼吸声和仪器的“嗡嗡”声。不见身躯,只有声音,我感到非常不满,因为它就像一个飘荡的灵魂。我应该当机立断,打断这些没完没了的叙述。我预感到,一旦听了他的话,我就要跟他同流合污了。
“好奇者,您首先要知道,这里横跨瑞士和法国。边境就在500米远的地方。这座木屋自1941年起就成了抵抗组织的大本营。上杜和弗朗什-孔泰的游击队员们利用这个地方的特点(这里的奶酪很出名),在这里挖了一条地下通道,用来藏匿逃跑者,存放武器。有一条隧道应该一直通到瑞士,但直到1944年秋盟军解放了这个省时隧道才挖通。尽管有许多人告密,但不论是德国人还是自卫队却都没有发现这个地方。当时,人们采取一系列技术手段隐藏起它。木屋的主人是个左派组织的成员,大家都知道他是维希政府的同情者,这使得他避开了嫌疑。我跟您讲这些,是因为我本人6岁时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我父亲是个共产党员,也是当地的义勇军①首领。在送我们,我母亲、姐妹和我到瑞士躲避战争之前,他把我们藏在这里。长达数周不见天日的生活,使我对黑暗产生了恐惧。当时,我们只有几支破蜡烛用来照明。我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加固通道,搬运一袋袋的石头和木块,还有食物。那几个月的地下生活教会了我不少东西:如何掩藏挖出来的泥土,如何挖通道、加固通道。尽管我那时很小,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于是,7年前,当我得知此处已差不多要成废墟时,我从继承了这个地方的一些纳沙泰尔人那里买下了木屋,并加以翻修。当时,大部分通道都已经塌了,我和雷蒙小心翼翼含辛茹苦地干了差不多两年,才从80米长的地方清出一条通道来。我们在通道尽头挖了两个储藏室,后来又挖了这个我用来当办公室的小房间。”
①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法共领导的抗德武装。
我抓住机会打断他的话,站起身来:
“对不起,斯泰纳先生,我得去找埃莱娜了!”
“坐下!”
他的声调不容我作任何申辩。我猜测着他沉重的身躯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他随时都有可能向我扑来,把我压扁。
“我答应您,我会长话短说。请允许我往后再退一点,让您听我说几分钟。您知道,我是个商业律师,这个赚钱的行当使我有机会接近一些富翁。我生活富裕,不需要任何人养我。但这一职业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我真正感兴趣的,是猎艳,我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用来追逐女人了。还在上大学时,别人就叫我好色的左派:我很想造反,不过是在被窝里跟妓女造反。由于一些合理的原因,我结婚了。在婚姻的幌子下,我进行着各种阴谋。我只有一个归宿,那就是情人的臂膀,常换常新;我只有一个野心,那就是点燃女伴的欲火。只有想到在路上能遇见一个漂亮的女人,我早上才起得来床。我的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20年来,这愚蠢的女人一直希望我改。终于有一天,她的宽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婚姻的围墙中我感到窒息,那种夫妻生活使我失去众多别的刺激。一种更加丰富,更多激情的生活正与我擦肩而过。我们离婚了。我很急。
“但一宣布分手,什么都变了,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已上了年纪,不那么让女人愉快了。女人们抵制我。我曾把引诱看作是警察的一场大逮捕,现在,我只好请老天帮忙了。我害怕遭到拒绝,满足于小打小闹。可以说,我妻子是不想让我受到粗暴的对待。这一点,我明白得太晚了。如今,我满心痛苦,将成为情场败将。我看见自己已成了小老头,被迫为在此之前得到的大量好处付出代价。有钱就能勾引女人,这并不是真的。金钱能买到别人的同意,但买不到冲动和激情。寻花问柳曾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当我不能再追逐女人的时候,我便陷入了深深的忧郁。面对冷漠的年轻女人。我不知道是该蔑视她们还是该羡慕她们。如果不久以后我看见她们学坏了或毁了,我便高兴地对自己说:‘好啊,又少担了一次心。’年轻女人的每一次拥抱和每一个微笑都会伤害我,就像是对我的人生攻击。
“这时,是雷蒙在不知不觉中启发和拯救了我。他是10年前开始为我服务的。他曾因风化案被判多年监禁,我当律师时救了他。当时,他每周几个晚上在一家饭店当总管,剩下的时间替我打理家务,我离婚后,他便跟了我。他熟悉我的习惯,我的每次艳遇他都跟我一样兴奋。我代表了他所梦想的一切。他曾娶过一个悍妇,但后来被甩了。我知道他没有任何艳遇和放荡的行为。他的模样让别人望而生畏。他丑得有几天我为他直难过。就像我的一个女朋友所说的那样,哪个产妇看见他,哪个产妇就会没奶。
“他喜欢窥视赤裸的女人,潜入她们的房间,偷看她们洗澡。有时,我偶然也带些陌生女人回家玩,我怀疑他也偷看了。我试图改掉他这种让人讨厌的习惯。他在他主管的饭店里,用一把特殊的万能钥匙,把漂亮的女顾客关在厕所里,直到她们的叫声惊动大家。他的老板在辞退了一两个外国打工者后,最后开始怀疑他了。为了解释自己的这种行为,雷蒙说他已对那些漂亮的女人失去尊重,因为她们常常在洗手间里让粗鲁的男人乱摸。我威胁他说,如果他再这样下去我就赶他走。有时,面对面看见性感的女人,他会狂热起来。这让我感到很担心。
“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弗朗切西卡·斯帕佐,那是9年前的事了。她是个老淫妇,名声比我还大。她经历的风流韵事太多了,很难使她激动。她虚荣而狠毒,您的价值,她是根据她能从您身上得到多少东西来判断的。人们知道,她的男情人和女情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她一个个摧残他们,损害他们,玷污他们。她多次躲开了男人和妒嫉的女人的报复。她的蔑视把他们逼疯了。她被自己的邪恶和她在别人身上引起的邪恶毁了。与她为伍,就免不了要伤天害理,如同踏上了一趟不知终点的旅途。我疯了。我找了一个主人,她以自己的任性和文化来控制我。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教我哲学的。我第一次专一地爱一个女人。那时,我已经58岁。
“一爱上她,她就开始烦我,她离开了我。我求她甚至到了不顾廉耻、低三下四的程度。她拗不过我,让我当她的掮客,替她把年轻的男女带回来,和他们一起快活。她确实拥有魔鬼般的魅力。我掉入了自己设的陷阱:衰老的卡桑诺瓦爱上了一个比他年轻的女人。他一辈子残酷待人,现在,由她来残酷待他了。”
我甚至再也找不出时间与年轻女人娱乐以遮掩这种失败了。我的这种新处境使雷蒙怒火万丈。如果我能摆脱困境,他也会跟着摆脱困境。一天晚上,他来找我:
“‘老板,您还记得那个抛弃了我们的弗朗切西卡吗?’”
“‘笨蛋,我怎么会忘记?’”
“我讨厌他用复数第一人称来谈论不愉快的事情。我愿意跟他分享快乐,而非痛苦。”
“‘老板,我为我们报了仇了。那个婊子再也不能伤害别人、到处露她那张臭脸了。’”
“我惊慌起来,怕出了大事。他干了什么蠢事?不,他既没有杀死她,也没有强奸她,他安慰我说。他把我带到郊区的一间小屋里,那是他用他的积蓄买的。我们下了地窑。他打开第一道铁门,在一个狭窄的通道上走了几步,又有一道装着猫眼的铁门。他竟独自设置了一个确实保安严密的禁区!他让我往里面看:弗朗切西卡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坐在一张充气床垫上,旁边放着难吃的残羹剩菜,还有一个桶,让她大小便用。她尽管已被关押了一个星期,但身上的傲气丝毫未减。这个愚蠢的雷蒙绑架了她,在为我报仇呢!您看,老板,我在教训这个讨厌的女人。她竟敢涮您!我每天都问她:‘您同不同意回到斯泰纳身边去?’只要她拒绝,我就这样一直把她关下去。过不了多久,她的锐气就会减掉一半。她不会再这样傲慢的,相信我。她会爬着回到您身边。”
“我一把抓住雷蒙的头发,使劲摇他。”
“‘你是不是完全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开的这种玩笑还有这些罪证会把你送上法庭的?我再保护你一次。我不会再做第二次。你马上把弗朗切西卡放了,向她道歉。我希望她能接受你的经济赔偿,保持沉默。’”
“雷蒙竟敢反驳我。假如我们现在释放弗朗切西卡,她一定会控告我们,哪怕她拿了钱。在门后听我们争辩的弗朗切西卡走到铁门边,想跟我们说话。于是,我们二个人坐在那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看到这个我还爱着的女人被弄得这副样子,我感到很羞愧。她让那个桶开着盖子,叫我们也分享她的耻辱。她一点都不冲动,冷静地跟我们谈条件:
“‘我很清楚雷蒙绑架我的动机。我之所以明白,是因为我跟他有部分同感。呆在这里使我对你们有了一个看法,对你来说,雷蒙,你太丑,肉体的快乐老是与你无缘;你呢,杰洛姆,你老了,老得厉害。我早就过了40岁。直到现在,我还凭自己的胆识和仪表把男人玩得团团转。你们也许知道人种学家所谓的亚洲人和马达加斯加入的感情饲养,为了提高声誉,牧人家里收留了一大群多余的和没有用的牲口。同样,我也经常展示我的那群种公畜和轻佻的女人,以作炫耀。为了保持声誉,我身边必须转围着这群献殷勤的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控制削弱了。我注意保养自己,什么体育活动都做,不时地去看外科医生。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的红颜渐衰,进入了‘只剩余韵’阶段。每年春天,城里的大街小巷布满了青春少女,我又被推进黑暗之中。她们展示着诱人的曲线和播种失败和失望的肉体。她们的大腿蔑视着我,她们的胸使我恨不得遮住自己的胸。她们同情地望着我,好像我已经越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线。20岁时,美是理所当然的;35岁时,还有老本可吃;50岁再美那就是奇迹了。那种无言的敬意,漂亮女人走过时引起的窃窃私语,我几乎已望尘莫及了。与其作无谓的斗争,还不如认输。当您在别人眼里一钱不值时,就应该说再见了。先生们,你们想囚禁我吗?随你们的便!让我对你们说,你们选错人了!’”
“我没有理睬弗朗切西卡在说什么,我怀疑她在争取时间。”
“‘你们俩好好想想。把我扔在这里,雷蒙找错了对象。’”
“我的仆人已经把话都听进去了,他似乎被说服了。”
“‘您是说,夫人(他已从‘肮脏的婊子’直接跳到‘夫人’了),我们应该对年轻一些的姑娘感兴趣?’”
“‘年轻一些,当然,但这还不够。’”
“‘还要更漂亮一些?’”
“‘你说对了,雷蒙。听听你的仆人说的话,杰洛姆,他说的是金玉良言。’”
“我不知所措,没有参加这场对话。在我看来,弗朗切西卡在牵制我们,以便逃跑,这是很明显的。她的傲慢和她一开口就对我们产生的巨大影响,使我感到非常愤怒。”
“‘为什么要选漂亮的女人,先生们?因为,与那个著名的格言恰恰相反,美不一定会带来幸福,但肯定会造成灾难。漂亮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落到人间的神。他们因其完美而蔑视我们。他们经过哪里,便在哪里撒下分离和不幸的种子,使每个人都变得平庸。美也许是一道光,但它只能让夜变得更黑;它把我们举得高高的,然后又把我们扔得低低的,让我们后悔接触了美。’”
“我非常愤慨,邦雅曼,您现在应该也如此。听着这个抛弃我的女人说话,我感到根本无法进行辩驳。她的话使我脸色发白,但我觉得,她之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她也和我一样痛苦。我感到乱七八糟的东西,弗朗切西卡一下子把它说清楚了。但这种清楚的结果让我大为震惊。她拥有那种魔力,能从模糊不清的东西中得出明白无误的结论。”
“‘人类的美是完全不公平的。有的人仅因为美就高我们一等,把我们从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中一笔勾销。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发财,但是美,如果您生下来就没有,您以后就永远也得不到。现在,先生们,好好想想吧:假如你们跟我一样,承认美是一种邪恶的东西,是对勇敢者的一种挑战,那么,就应该从中得出结论。这就是说,美伤害了我们,我们应该让它为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你们同意吗?雷蒙把我关到这里,却开辟了一条应该探索的道路。’”
这回,我明白了。面对这个宏伟的计划,我惊呆了,感到喘不过气来。弗朗切西卡见时机成熟,便发起了进攻:
“‘穆斯林遮住女人的脸,把她们关在家里,这是有道理的。他们知道外貌并非无辜。但他们错就错在没有区分漂亮的脸和不漂亮的脸,尤其是没有把同样有害的漂亮的小伙子关起来。’”
“‘关起来!’这个词一说出口,一切都明白了。弗朗切西卡一语概括了我们的痛苦,并告诉我们如何减轻这种痛苦。可笑的是,我再也不想听下去了。我放了她,作了赔偿,并在几个星期当中拒绝见她。但她骗得雷蒙每天都催我同意这个计划。最后,我让步了。邦雅曼,您好像不在听我说话,您在开小差!”
开篇
第一章 单调乏味的生活
第二章 一个谨慎的吸血鬼
第三章 一个剽窃者的好运
第四章 享尽奢华
第五章 光彩的奴隶
第一章 机器一般的情人
第二章 小女孩
第三章 暴风雪中的避风港
第四章 白雪皑皑
第五章 可笑的逃亡者
第六章 欲望的折磨
第七章 美的代价
第八章 奇怪的交易
第一章 怪客的消失
第二章 猎艳
第三章 温柔的狱卒
第四章 准备绑架
第五章 侏儒的堕落
第六章 青春的气息
结局
被捕捉的美
美之罪
独断专行的美
致命的美
美极了
性与恨
布吕克内的残忍故事
布吕克内应邀跳吸血舞
布吕克内,隐面的挑衅者
时间的疯狂
美引起了公愤
美是一种不幸
译后记